沙地口述史——

我在山宕做炮工

原创 《钱塘新区报》蜀山副刊 | 人阅读
作者:口述:沈彦治 整理:余观祥

2024年3月4日《钱塘新区报》蜀山副刊


人物小传:沈彦治,男,1941年6月出生在河庄公社前进大队(现河庄街道向公村)。年轻时,因家里穷,读书少,人长得高大,力气又大,是一个适宜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。23岁起,他就到长山山宕上班,做起了炮工,专门在山宕里打炮眼。他先后在长山山宕、半片山宕、青龙山河庄公社东宕、青龙山河庄公社西宕、青龙山河庄公社北宕、青龙山河庄公社南宕、河庄公社鱼青山宕,连续干了24年。直到几个山宕不再开采石头,决定关闭后,他才告别既苦又危险的炮工活,改行打井业。


沈彦治近照


因家境贫寒,命运坎坷,我先到长山山宕谋生,拜葛小毛为师,从此走上了24年的炮工之路


我叫沈彦治,今年83岁,家住河庄街道向公村12组。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很苦。我3岁那年,父亲精神失常,病得很重很重。母亲眼看父亲的病没有救治的希望了,就撇下我出走了。之后,我靠奶奶抚养长大。屋漏偏逢连夜雨。我6岁那年,在“三泰桥”西北、“俞万和”店东北的家,因钱塘江上游发大水,导致大坍江,我的家被坍落了。家里坍落后,我直朝西方向逃,一直逃到太爷爷对外出租的那块地上,后来就把出租地收回,再造一间直头舍居住。我在同龄人中算长得比较高大的,但因比较贪玩,读书兴致又不高,只读了两个月私塾、三年洋书就不读了。因为文化底子薄,想着做粗活脏活累活就是我的命,12岁那年,我就开始为人家做小短工了。


我的一生,做的都是苦力活,挣的都是血汗钱。我所干的苦力活中,要算在山宕做炮工时间最长、危险最大,前前后后做了24年。这24年,是我最有力气、最不怕吃苦的时光,只要有工分挣,苦点累点都无所谓,甚至可以冒生命危险。


1964年,我23岁那年,萧山9号坝围垦急需大量石方,用来加固围垦大堤,有一大部分石头,是从长山山宕里开采下来的,用小火车推到江口。当时,山宕正缺炮工,我听到这个信息,就去报了名。我的目的很明确,因为做炮工是辛苦一点,但收入高,干10个小时可计12个工分,每天还有3角8分的现金补贴。如碰到钱塘江治江抢险急需石头,还会临时加班,加班又有加班工资和加班补贴。因此,做炮工,差不多是生产队里10折劳动力的双倍的收入。(当时参加生产队等劳动,不发工资而是计工分。工分代表收入。评定“折头”,10折为最高。如评为10折的人,一天是10分工分,评9折的,一天劳动是9分工分。一般妇女最高为6折,做一天是6分工分。)


到了长山山宕,负责人看了我这个人后,感到比较满意,认定我就是做炮工的料,当即要我留在山宕。当年,在长山山宕干活的人,都是一群力大为王、食大为王的壮汉,来自四面八方。他们个个上船会抬,人人落船为摇,都有自己过硬的本事和特长。由此,这山宕干活的“把宕”“破班”“炮工”“敲拆”“抬班”“清宕扒砂”,都是“梁山上人”,俗称“老虎班”。山宕负责人,如管得好这批人,“个个牛肉请菩萨”,蛮好说话;如管不牢这班人,一言不合,他们立马打包袱走人,凭他们的一身力气,去其他山宕找活干很容易的。


当然,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规矩,一个工种有一个工种的窍门,有的看看不值钿(方言,不值钱),学学需要两三年。我到了长山山宕,拜葛小毛为师。长山山宕与萧山其他山宕相比,并不算高,最多也就四五十米。但我毕竟没有接触过炮工这个行当,脚下只垫一捆草,身体悬空站在悬崖峭壁上,要挥动一个八磅榔头,狠命用力敲击钢钎,一榔头、一榔头地把钢钎往坚硬的石头里打进去,打出各种深浅不一的炮洞。双手一开始出现血疮疼痛,后来慢慢磨成老茧才好一点。炮洞打好后,由把宕师傅(把宕师傅是山宕上的技术工种,负责炮位的筛选、炮洞内炸药的灌作、炮洞深浅的把控。)在炮洞里灌满炸药,人员撤离到安全的地方,接上导火索,就可点火放炮,把山里硬生生的石头炸下来,分类运到围垦修筑大堤,用于建造水利设施。


石头从山里摇到围垦工地上  董光中  摄


起初,我站在峭壁上面,看看下面,当时心里着实有点慌兮兮。不过,我转而一想,吃勿来的东西有人吃,做勿来(方言,做不来)的东西有人做,小毛师父长期干这门炮工活,不就这样过来了吗?我认为自己年纪轻,胆子还是比较大的,也算是吃得起苦的人。


师父手把手告诉我,做炮工要胆大心细,不仅要不怕吃苦,而且还要学会巧干,最为关键的是要有安全意识,懂得保护自己和他人。做炮工,大多在半山腰的崖壁上打炮眼,要用绳索,从山顶上,再落到崖壁中间去打,属于高风险的悬空作业。在落绳前,首先是要戴好安全帽——当时我们的安全帽还只是藤编的。因开炮过后,宕石松动,崖壁上流石很多,一不小心会有流石下跌,头戴安全帽可以遮挡一下,有效避免危险,减少事故发生。其二是每次在宕索落绳前,要检查好宕索,整条宕索是否完好无损,宕索固定的地方是否牢固,都得看清楚确认无误,有问题必须及时处理好,再落绳下去。他还形象地说,这宕索是我的生命线,挂着我和一家人的幸福。再是,做炮工要眼看四方、耳听八方,特别是在“老虎悬”这种地方,因放炮而山体比较疏松,不能光埋头打炮洞,要时常观察周围情况的变化,一旦发现附近有石块松动,需要及时撬掉,以免落石伤人,后果不堪设想。


师父的教导和关照,给我好好上了一堂安全技术教育课。接下去,我就跟着师父去打炮眼了。他按照“把宕师傅”指定的炮眼位置和深度要求确定点位,我进行实操。师父说,打炮眼落脚点要选好,选择能站稳人的地方,只有人站稳,才能使得上力气。擎敲榔头要做到稳、准、狠,只有这样,才能实现挥锤击钎有力量,才会提高钢钎凿洞的进展,力争做到多出洞、快出洞。他还强调说,打钢钎要避免敲“塌出榔头”。如果敲“塌出榔头”一是会误伤到手,二是钢钎每敲击一下,把钎子向外一提,朝顺时针转一下,把钎子头与火热的石粉分离。隔一段时间要往外扒一下石粉,使钢钎与石粉之间始终保持能自如分离的状态。炮洞深度达到规定的要求,用背上去的“排桶水”把水灌进去,用吸水竹吸把石粉连同排桶水吸出来,清除干净洞内残存的垃圾。


读书需要书性,干活需要悟性。我干活只要师傅一点就通,一上手就会,平时练就了打“双手炮”“瞎眼炮”的绝技


我这个人读书悟性差,但干活一学就会,很快就精。所以,我一直想,我就是一块干这种苦累活的料。经过师父一段时间的言传身教,我很快有独立打炮眼的技能了。我力气大,比较勤快,加上左手右手都会擎榔头,会打双手炮。这样不受崖壁位置的限制,不管什么位置都能得心应手、挥洒自如地打炮洞,出洞效率高。正因为出洞快,让师父看得起,工友看得起,当然领导也看得起。当年在头蓬、河庄、南阳、赭山一带山宕圈子里小有名气,想把我挖过去做炮工的山宕蛮多,但都被我婉言拒绝了。


打炮洞的位置、角度、深度,都有把宕师傅来决定。我们炮工根据把宕师傅的要求,在指定的地方打炮洞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我们炮工是把宕师傅的配角。炮洞形式多样,有横着打的,有竖着打的,横打的叫“面炮”,竖打的叫“跛炮”。把宕师傅根据当时宕面的形状、石头的应急需求量等因素,进行综合考虑后,再确定炮洞的深浅和打凿的角度。


打炮还有小炮、中炮、大炮之分。打小炮,一般炮洞深度在四五尺到六七尺之间(1.5米至2.1米);打中炮,炮洞在七八尺到一丈多之间(2.5米至3.5米);打大炮,炮洞在一丈到一丈五之间(3.5米至5米)。


打炮洞,难度最大的要算打“瞎眼炮”了,瞎眼炮就是“盲炮”,炮眼设在宕壁的内侧,打炮洞时,眼睛一般看不到钢钎,全凭感觉一榔头一榔头地敲打。这种“瞎眼炮”宕壁的形成,是把宕师傅有意设置的。大多是用小炮打出来的,才能形成一种特别的宕壁。打“瞎眼炮”,最大的特点是用炸药较省,打下来的石头多,并且碎石少,能一举多得。有句俗话,做不过的熟,熟能生巧。打“瞎眼炮”,对于我来说,也是拿手好戏,遇到要打“瞎眼炮”了,一般把宕师傅首先想到的就是我。我总是按照师傅的要求,不折不扣地去打,保质保量地完成,还要确保安全。


1968年7月初,河庄公社在青龙山东山头要开山宕了。山宕负责人王友根,派了个人来到我家里,跟我老婆说,想请我到公社山宕里去做炮工。这天傍晚,我正好回家,对于是否去公社山宕,想了整整一个晚上。青龙山离家近,紧靠钱塘江,这里又是公社开发的山宕,吃炮工饭时间会更长久一些。就我的家庭情况来说,实在需要我去挣高工分,好养活这个家。最后我们夫妻俩一商量,决定去公社新开的青龙山东宕做炮工。因为是本公社的山宕,有本土优势,挣高工分的日子会更长久点。


第二天一早,我决定去公社青龙山宕做了。当我把这一想法跟长山山宕负责人说了,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我走,希望我留在“老虎班”,继续做我的炮工。我跟他好说歹说,软磨硬泡谈了大半天,他才说一句:留人留不了心,也是可惜的,如果你去了那里,想着回来了,我们长山山宕的门始终为你开着的。最后,他有点不舍地同意我走了。这样,我在“老虎班”做炮工已有5个年头,从此告别了“老虎班”,告别了无私赐教的师父,告别了朝夕相处的工友,告别了熟悉深情的长山山宕。


山宕开山放炮的工作场景  董光中  摄


辗转青龙山东宕,继续发挥我的炮工所长,打出了超深型炮洞,炸下了巨量石方,为围垦抢险救急


1968年7月16日,我来到河庄公社青龙山东宕报到。公社青龙山东宕是个新开的山宕,它开采下来的石头,主要供给新围垦的3.6万亩抛石固堤用的,就是后来建立新围公社的这块围垦土地。我们山宕开采石头,几乎与这期围垦同步。新到山宕,先是清理在山上覆盖的表面土层,把这些表土和一些浮石,填到山宕通往装石头船的码头路上,然后开始打炮洞。因我是老炮工,山宕负责人要我去打第一个炮洞,我欣然答应,打出了新山宕首个炮洞,拉开了开山取石的序幕。


新围3.6万亩围垦,在青龙山和蜀山以北,是萧山南沙大堤以北第一期围垦。大堤的东面、北面、西面,三面都面临钱塘江潮水,全长有六七公里,宕渣、石头需求量巨大。围垦成功后,立马就进入抛石固堤阶段。我们根据抛石固堤的需要,起早落夜,加班加点,进行开山打炮,以满足新围大堤的固堤石头需要。


我周而复始、早出晚归地做着炮工,打我的各种炮洞。围垦的抛石固堤需求量大,一船船石头,源源不断向围垦大地运过去,山宕从山边一点一点开过去,很快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宕面,看起来很具出石规模了。因为加班多,出石多,人的确是辛苦的,但加班的工分和补贴也多了许多。我细细算了一下,每月平均比长山山宕还多出四分之一左右的工分。那时,我很是满足,还高兴了一阵子,因为这是我正确选择来河庄公社山宕的理想结果。我撑起了一个家的生活保障。


1969年的夏天,钱塘江潮水的水位,经常处于高水位状态下。在一个台风天,新围大堤东大堤与北大堤相接处面临决口之危,新围大堤石方固堤需要我们山宕加量出石。在这危急关头,山宕多出石是天责。把宕师傅在山宕的宕面看到一块有利地形,他果断决定,在这里要放一个大炮,以解石头燃眉之急。


这个炮洞,他指定叫我去打,洞的深度掌握在一丈八尺左右,并关照我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,能快则快。我接到急重任务后,起早落夜地打。青龙山的石质坚硬,石粉韧,我一边不断打进去,一边不停地更换钢钎,不知道长短不一的钢钎换了多少支,打了一个星期才打好。打好后,把宕师傅放足了炸药,一经引爆,大面积的石头以排山倒海之势滚下来。这一炮就炸下了七八百立方米的石块,山宕满地都是石头,一只只运石头的船,装了四五天才将石头运空,为3.6万亩围垦抢险发挥了十分重要的应急作用。这是我做炮工以来,打得时间最长的一个炮洞,也是我打过最深的一个炮洞,足足有一丈八尺深,按照现在的计量单位用米来说,就有6米的深度。


1978年,河庄青龙山东宕,不宜再开采过去了,但萧山围垦一期接着一期地在搞,石头的需求量还在增加,山宕里决定放弃东宕,另开新山宕。在青龙山的西山头,又新开了一个山宕,俗称河庄青龙山朝西宕。在新山宕,我仍旧做我的老本行——炮工。后来,因山宕打过去,约定的开采位置又到点了。就这样,先后又搬了两次山宕,也就是新开了两次新宕,分别是朝北宕和朝南宕。1988年,萧山区域因滩涂空间制压,搞围垦渐趋缓和状态,因此围垦石头需求量随之削减,青龙山朝南宕由此宣告停开。我47岁那一年,告别了山宕生涯,告别了“炮工”职业。为继续支撑起一个大家庭,我又新起“炉灶”,改从事打井行业,再挣辛苦钿(辛苦钱),为千家万户打水井,一干又是10余年。


岁月荏苒,时光匆匆。我做“炮工”这个劳累危险的职业,一眨眼35年过去了。做“炮工”时苦干加巧干的情景,仿佛还在眼前,成为我一生挥之不去的记忆。



口述:沈彦治

整理:余观祥